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宫辞·琉璃 作者:过庭雨(叶端) 文案 人说琉璃是一种宿命。潋云是决绝的,不惜所有,只为一份真情。流色是懦弱的,倾尽所有,只求一番回顾。同样的名字将她们联系在一起,琉璃碎时碧心芜,到底是谁的宿命?谁的深情? 另注:花开两朵,钗黛合一,隐性女同。 蓬草入绢门,相思绣未成。江倾流色冷,罗带系他人。(流色) 落花寂无声,幽梦凭短长。莫向高处住,心死泪何伤。(潋云) 世间女子,有两种最让人怜惜。一种风华绝代、挚情决绝,一种孤影独照、随波逐流。二者名虽为二,实则为一,心本至纯,情则至善。身家名誉,于她们不过是无关的泡影。家族权责,于她们不过是将离的羁缚。这次第,出高楼,入高楼,走高楼,梦高楼。几番辗转,为卿诉说。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流色,潋云 ┃ 配角:赫连泽,薄日慕音 ┃ 其它: ================== ☆、一、琉璃花朝落等闲   缘在情未在,缘去情空留。罗袖凭谁舞?心关一段秋……   娘许久不曾跳舞了。听人说,父亲是在舞坊里遇见娘的。那时正值上元节,舞坊外冠盖云集,就算是新来的舞女,也需招呼好几处的客人。娘才十五岁,抚弄着长长地舞袖,样子既可怜又可爱。   上元节后,父亲把娘接到府上。娘曾对我说,那是她最幸运的时候——谦谦君子,常伴不离,人间之好,集爱一身,比儿时还要无忧无虑。   我问乳娘:“娘的家在哪里?”   乳娘说:“谁知道呢?夫人这般美,想必家里十分困顿,才不得已送到舞坊里的。小姐在夫人面前,切不可随意提起旧事。”   父亲没有别的孩子,但他却不怎么待见我。娘的侍女说是因为娘生我时伤了身子,她还道:“大人真是喜爱夫人,即使是亲生骨肉,也不能夺去大人的目光。”于是我悄悄对她道:“虽然父亲只在乎娘,可我一点都不嫉妒。娘最爱的人是我,父亲也比不上。”   侍女被我弄得哭笑不得。   在我六岁生辰的晚上,娘带着我在阁子上看烟火。娘喜欢像花朵一样绽放的烟火,而我喜欢像流水一样铺散的烟火。两种烟火相互映照,就要像在瀑布的飞流里绽放着一朵明丽的牡丹。烟火骤息,父亲却携着一个穿着粉色袄裙的少女步入阁子。我和娘转过身,都怔住了。   父亲站在楼梯边,眼神遥远。   “阿棠,这是望颜。”   我认识望颜,她比娘小三岁,她的父亲官居五品,是父亲的下属。望颜对娘行了个礼,道:“如夫人。”娘确实是如夫人,可是在府上从来没有人提过这个“如”字,娘的身子在颤抖。   我忍不住唤道:“父亲!”   “你回房去。”父亲面无表情地道。   我在房中哭了一宿。侍女们不敢在我面前议论,便用一种哀悯的神色看着我。到了第三日下午,娘来到我房中,对我道,她要走了。我止不住埋头啜泣。 “流色,好好地。” 娘还是那么温声细语地安慰我,我抬起头,却在她眼角看见了泪痕。   这一天晚上,我赤脚走到娘的房间。却听里面传来舞乐的声音。我凑过头去,看见娘穿着梅红色的舞衣,跳着我从没见过的舞曲。末了,娘道:“世间名舞,独有意阑卿可称。我不能得到舞谱,只能凭在舞坊里看到的,穿凿附会。”   父亲坐在正座,低声道:“已经很好了。”   我扒着窗户纸,正要细看,一名侍女却发现了我:“小姐,回屋睡了。”   我十分不甘愿。侍女道:“夫人要和大人道别,小姐不要任性了。”   我被半抱着回到屋里,侍女帮我梳洗,轻轻关上房门。我想:娘只对我说了两句话,却独自跳舞给父亲看,太偏心了。我睡不着,揣度着外边没人,又偷偷溜到了娘的房间。   此时灯火已阑珊,月光太过微薄,只照得见一线极浅的石阶。我侧身在外廊上,听见娘在里面道:“请待流色好一些,她毕竟是我的孩子。”   父亲道:“我会让她衣食无忧。”   娘叹了一声。父亲道:“从此以后,就要各自过活。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娘道:“哀莫大于心死。我已无求了。”   外面敲起三更鼓,落入耳里,竟是别样的悲凄。我不能明白,为什么这样亲密的人,一夕之间便要分离。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府内府外,不过一门之隔。相守相离,存乎一念之间。天色未明,马车已然驶动,我耐着性子在座椅下蜷了会儿,忍不住探出头来。   她的黑色裙摆在我的脸上磨戳,我只拨弄了下,就被她发觉了。她的脸色一下子煞白,蹙眉道:“快回去!”   “不。”我执拗地道。   父亲吩咐不准在城内停车,娘央求了几次车夫,终于放弃了。我知她舍不得让我直接跳下去,便大摇大摆地坐在她身边。   “流色。”她看着我叹息一阵,“等我走了,好好回去,不要再胡闹了。”   “娘要去哪里?”   她没有回答。   傍晚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下。我抢先下车,却看见一座寺庙矗立在眼前。娘打发了车夫,向护院问了路,便朝佛堂走去。姑子们已做完晚课,佛堂里空寂无人。娘在佛前跪下,默默念着什么。   哀莫大于心死,可我觉得,娘还是在伤心。我呆呆望着娘的憔悴的容颜,想起她平常温和、恬静的样子。静默了一会儿,娘从袖中拿出一个绘着秋海棠的小瓷瓶。   “这是什么?”   “是酒。”   “佛堂里不能饮酒。”我很认真地道。   娘没有理会我,怕要后悔似的一口饮尽。放下瓷瓶时咳了几声,脸色有些发白。   “佛祖会怪罪的。”我小声道。   娘却望着我:“琉璃易碎人空老。记住,不要相信。”   “什么是琉璃?”我问。   她的颊边沁出一抹霞红,侧看像是在微笑。“流色,娘想一个人呆会儿。”   “流色不能陪你吗?”   她飞快地在我额上亲了一下,“好流色,去吧。”   我摸了摸额头,笑道,“好,我就在院子里。一会儿一起走。”   “嗯。”   我在佛堂外走了几圈,佛堂并不大,却十分简洁干净。我没有到寺院深处,因为我怕娘会忽然唤我。   走着走着,便有些饥饿。也是,从中午出门,就没有好好吃过东西,想来娘也该饿了。娘的包袱里应该有食粮吧。我正想着,一位姑子走了过来。   “施主,是要借宿吗?”   “不。我等我娘,她在佛堂里。”   她的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她一个人?”   “是。”我突然想起来,娘下马车的时候手上并没有拿东西,难道她把包袱落在车上?糟糕。我顾不上那个姑子,急忙冲进佛堂。   “娘?”   佛堂里一片死寂。我低下头,只见娘躺在地上,头靠着佛像。我的泪水顿时迸出眼眶,两手抱住娘的头,哭喊起来。那位姑子进来看了看,从后殿叫来几位力大的姑子一齐把娘抬到厢房里。一名姑子试了试娘的呼吸,对我道:“你娘死了。”   我不相信。   姑子叹了口气,便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带来了一位大夫。那大夫和我在府里看见的不同,他的衣衫又旧又短。我心中十分难过。   大夫看了看卧榻上的娘,道:“好生安葬吧。”   周围的人都同情地看着我,我难过得说不出话,膝行几步,趴在卧榻边。娘才二十四岁,还那么好看。我怔愣地看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发。也不知看了多久,最先见到的那位姑子走到我身边,伸出手合上娘的眼睛。   她确是死了。   姑子看我呆呆地,许是动了恻隐之心,问我有没有去处。   我摇了摇头。跟娘走时总以为有一天父亲会让我们回去,现在娘死了,纵使能够回到家中,又有何用?   到了第三日晚,我才知那姑子是寺里的住持,法号末筠。她把我安排进寺里,别的姑子看我年纪小,又失去依靠,自然没有异议。因为没有钱财,娘只是简单地葬在后山,守完七七,我便削去头发,成为一名姑子。这正是:   三千烦恼丝,一朝皆斩尽。   道却此生意,惜留尘世心。    ☆、二、佛堂秋景无容处   我在人间烟火中错身而过,了知了世情的虚幻,却不曾自己品尝。   一日傍晚给娘上香后,住持把我叫到佛堂,对我道:“人心即魔障。你一日念想着过去,便一日不得开脱。”   我垂首道:“弟子心中疑惑,终日难安。”   “当初你执意把琉璃当作自己的法名,我虽任你去了,却也知你的心还在世俗。琉璃者,易碎者也。所谓繁华不过一朝一夕,安宁平淡方得隽永。所谓哀伤不过是一心一念,不必强有,不必强无……”   “弟子不懂什么心空、见空,弟子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我少有地抢白道。   “一因一果,轮转不绝。”住持叹了一声,“右丞相请我去做法事,你也去吧。”   昔日之家宅,今日之相府。时隔六年,我从没想到会这样回到这里,不禁有些狼狈。住持却是一片了然。一行十人各自下车,只见高高的屋檐抖出滑顺的弧线,院子里飞起一个飘着彩带的蝴蝶风筝,不知那风筝的主人可是望颜。   望颜,忘颜。我该何去何从?   父亲认出了我,令小厮把我叫到后堂。他看了我几眼,问:“你娘也出家了?”   我道:“没有。”   他有些吃惊,“你没有陪着她?”   我咬着字道:“上吊太疼,投水太冷,□□没有,只好让她孤零零的了。”   他过了好会儿才明白我的意思,瞅着我道:“你一个人在寺庙里?为什么不回来。”   “这里不干净。”   住持把姑子们都叫到佛堂,一个个给了遣散费。   “我没有地方可去。”我私下里对住持道。   “寺院已经被右丞相买下,或许不久就会被夷平。”住持无奈地道。   “都怨我。”   “这怎么能怨你呢?只怪人间没个清静地罢。”住持叹道,“听惯了木鱼,吃惯了斋饭,就仿佛这世界本是清心寡欲般。是我轻心了。”   我恨恨地道:“这是对佛祖不敬。”   住持苦笑,“佛祖都会原谅的。”   “大慈大悲就该是这样?”   “你不懂。”她想了想,道,“我要去云游。若是途中能找到安定的地方就还俗。”   我想请求她带我一起去,却见她呆呆地望着佛像出神。   “住持?”   她有些恍惚地看了看我,“你娘就在这里去世的吧。”   “是。”   “你与你娘真像。”   我沉默了。我知道她的眼神代表着什么。   姑子们一个个地走了。住持清理完寺院,和我相对坐在佛堂。这一次她的精神要好很多,与我说了很多云游的打算。晚上,我向她告别,一个人步行下了山。   她没有挽留,只给了我一把业已生锈的剑。“万一,你……带着防身。”   初入佛门时,我曾问那些姑子为什么会入寺庙,她们异口同声地道:“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啊。”人间百态,落到极处,不过是一句简单的心念罢了。一旦万念俱空,死生皆已,就没什么可以束缚往来的了。   在寺里向来早起,出寺后睡了几个回笼觉,却觉眼前一切都朦朦胧胧的。第三日,我听客栈里的几个伙计道,“你听说没,旁边寺院里的老尼姑死了。”   “哪一个?”   “就是那个住持,法号末筠的。”   “怎么死的?”   “吊死的吧。听说是在佛堂里被发现的。”   “为什么?”   “大概是得罪了权贵。这年头……”   声音渐远。我看向窗外,明朗的阳光刺得我双目发疼。我愈加清醒起来:什么云游?什么离世?什么绝俗?艰难在世,我一人根本活不下去。住持送剑给我,不是让我防身,而是暗示我在心灰意冷前干干净净地离尘。   笨拙地抽开住持给我的剑,斑驳的绣痕很是沧桑。靠近剑柄的地方竟刻有一行小字,我用帕子来回擦拭,方看出是一副对联。其联云:   天下遭逢,仗剑又何为?   人间际遇,渡厄笑平生。    ☆、三、身如轻舟万事起   君涟河是万水之源,发于舜泽。舜泽是万国之央,顾名思义,是一个大沼泽,相传上古帝舜就是在舜泽中死去。舜泽之北为歧幽国,国主为姜氏,它是北方第一大国,厚于兵力。舜泽之东为支离国,国主为元氏,它是最早称帝集权的国家,虽不如往昔犹不可小视。舜泽之西为赭□□,国主为赫连氏,它因新政而日渐富强,俨有与歧幽国并驾之势。舜泽之南为伯庸国,国主为燕氏,六十年前支离国内乱,镇守东边过境的伯庸侯割据自立,至此已历三代帝王。   而我,就在伯庸国。   四国之中,伯庸国虽说国力最弱,深宫内院中依旧满藏奇珍异宝,繁华不可逼视。我做了宫女,不是在清正殿,也不是在暖香阁,而是在冷宫最僻静的一角。虽然清冷,偶尔进出别的园子,也可以看到各种金石玉器,有时也可以看到贵人们把玩琉璃饰品。   琉璃易碎人空老。我却愈发地疑惑,这样精心呵护的珍宝又怎忍心摔碎?   没有人能回答我。   在我进宫的第六个年头,管事嬷嬷把我叫到了扶云阁。   扶云阁里住着长公主燕潋云,虽说很受宠爱,但很少在宴会上露面。相传她是一位雪肌冰肤的美人,不爱绫罗绸缎,只喜欢冰花飞雪。   跟上众人的脚步,一行十二人,全都是外殿的宫女。虽说从未进过内殿,也不敢四处张望,只随着管事嬷嬷前行。   “公主,人带到了。”   在管事嬷嬷的指引下,我们依次报出自己的名字。我飞快地瞥了一眼,看见一位身着淡紫色纱裙的女子似有些疲惫地靠在躺椅上。   身边的人推了我一下,我这才反应过来轮到我了。依着她们的样子行了个礼,“奴婢琉璃,请公主安。”   公主似是一惊,紧紧地盯着我。我不禁暗想,一个喜欢冰花飞雪的女子大概也是喜欢琉璃的吧。站在公主身侧的一位较为年长的宫女既是怜惜又是欣慰地看了看公主的神色,转而把目光落回我身上。   “琉璃,是公主的乳名。”她解释道。   原是犯了名讳。我心中一惊,不由暗怨管事嬷嬷没能早些相告。就在我既是沮丧懊恼又不知所措之时,一双手柔软而又坚定地扶起我将要跪下的身子。   “琉璃。我叫着你,就好像叫着曾经的我。留下吧。”   公主的声音清润如甘泉,我跪下谢恩,这一次她没有阻拦。跪拜之后,便为主仆,她坐回椅上,对管事嬷嬷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但我不愿与茯苓分离。”   “茯苓不能随公主去赭□□。除了琉璃,公主至少再选三名贴身侍女。”   “为什么?”公主看向身侧的宫女,“是茯苓不愿吗?”   茯苓摇了摇头,便有些哽咽。管事嬷嬷道:“皇后吩咐奴婢,身边没有熟悉的人,才会没有退路。”   伯庸国出自支离国,两国之间,虽说没有大的争端,却也小战不断。伯庸国既然较弱,不得不长年向赭□□进贡,以求取安宁。   进贡的车队从伯庸国都城出发,绕过舜泽,涉君涟河,经百日方到达赭□□皇城。出发时是二月,天气还十分寒冷,一路行来,已是春光明媚。我换上淡粉色的纱裙,却见公主身着庄红色的云纹绣袍,端坐在轿上。碧色的珠坠染上一抹霞红,青色的帕子紧紧收拢。   内臣轩开轿帘。“请公主随奴婢到云泽宫,夜里有晚宴。”一位年长的宫女沉稳而有礼地道。   我一惊,“召见国使不是应当在朝堂上吗?为何只在宫中设宴?”   宫女们都看向我。公主道,“父皇还派了别的使臣。”   她说的极为平淡,我却一下子醒悟过来,“难道……”   “琉璃,莫言。”   宫女在前引路,公主不动声色,我也只好敛住思绪。伯庸国的宫殿大多小巧而精致,赭□□的宫殿则高大粗犷。见过赭石过派来服侍的大小宫女,公主便在寝殿休息。   “赭□□赫连国主叫赫连泽吧?”   “怎么?”公主道。   “只是有些奇怪云泽宫的名字。”   公主淡笑着躺下,我翻开锦被,她整个人都埋了进去,只剩下乌黑的发丝。我悄声退出寝殿,却迎面撞上一行人。   “大胆奴婢。”是内监的声音。   “不必声张。”   这声音低沉而充满威慑,我凝眸看去,只见那人星眸朗冠,龙章凤姿,一袭紫袍,腰坠玉佩。   我又是一惊,连忙跪下见礼。   “国主万安。”   内监又道:“伯庸公主难道没教给你规矩吗?应当称皇上。”   我忍不住回嘴:“我不是赭□□的人,当然称的是国主。难道公公对歧幽国国主也称皇上?”   赫连泽大笑,内监不敢再反驳,有些讪讪地退下。他向我走近了些,“平身。”   “谢国主。”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琉璃,是公主的贴身侍女。”   他凝视着我的面颊,我不由略微垂下头。   “好一个琉璃。”他道。   随侍的内监别有深意地望着我,我窘迫地双颊发烫。赫连泽却不再理会我,大步朝内殿走去。我知道在赭□□琉璃亦指美人,不禁想:他该见到什么是真正的琉璃了。又想起我的职责,连忙跟着走进内殿。   帐子依旧低垂,却不是我离开内殿时的样子。又走近了些,隐隐可见公主坐在床上。   “晚宴上我会正式拜见国主。”   公主说的不卑不亢,美妙的是字字珠圆玉润,犹如清冽的泉流自心田汩汩流过。赫连泽笑意更明,伸手拉开帐子。公主大概也没料到他会如此鲁莽,惊讶地朝外边望来。   幸好是和衣而卧,衣衫并不显得零乱,头发捋成一股,搭在肩头。显然刚才我与赫连泽在外殿说话的时候,公主已得讯整过衣装。   赫连泽的眸中闪过惊艳,“伯庸盛产琉璃,果然不假。”   赫连泽不称伯庸为国,显然有轻视之意。但也无从计较。我看向公主,只见她虽对于暴露在众人身前有些不自在,却依旧镇定。她起身淡一敛衽,便走到寝殿的另一侧,我会意拿了外袍,一面又扶她在妆台前坐下。   公主的逐客令却没有丝毫效用,赫连泽也跟着过来,自顾从妆台上拿起玉梳。   “你退下吧。”赫连泽道。   公主从镜中看我,眼神却瞧不真切。我虽隐约猜到赫连泽的用心,却因公主没有说话,我亦无力反驳。   殿内的人一会儿都退了出去,因各自都有活计,很快便散去不见踪影。御膳房的宫女过来向我探问公主的喜好,待她们走后,我便完全闲下来。   内监总管看见我在殿外踱步,却没头没脑地道:“晚宴要迟了。”    ☆、四、芬芳犹道独语时   在晚宴上,公主被封为云妃。除去羽淑妃,她就是品级最高的妃子了。云泽宫的宫人都得到了赏赐,我得到的是琉璃珠串。   浓艳的歌舞被阻绝在耳边,我轻轻拨着手上的琉璃珠串,感受着它圆润的弧度。我爱极了琉璃,爱它的华贵优美,爱它的剔透晶莹,看见它的光芒,心也跟着雀跃起来。   公主显然倦了,整个晚宴都在出神。我向正座看去,只见赫连泽已换上龙袍,金黄得耀人。看见他朝这边看来,我慌忙低下头去,把剥好的果品递给公主。   “听说伯庸的姬璇舞独具风情,不知能否一饱眼福?”说话的是羽淑妃。   众人都看向公主,公主道:“潋云身体不适,但愿带来的舞姬能使姐姐满意。”   “妹妹好不痛快,倒拿舞姬来搪塞我。”羽淑妃有些嗔怪地看了看赫连泽。   “琉璃会跳姬璇舞吗?”赫连泽的眼神掠过公主,出人意料地道。   公主侧过头看我,我知她想让我推拒。但当我对上赫连泽的目光。心顿时不由自己。“奴婢会一点。”我道。   下殿换上舞衣,殿内重奏丝竹。其实只要记住了步法,跳姬璇舞并不困难。我竭力让自己不要多想,但仍有些心虚。公主并没有看我,好几次我看向她,她都只是盯着酒杯。我又向赫连泽看去,却觉他虽然正看着我,眼神却十分邈远。忽然,从羽淑妃那里,传出一声嗤笑。   我的心蓦地沉到谷底。   “平身。”   “谢皇上。”   我换回衣衫,倏忽没有勇气回到殿上。殿内又奏起了丝竹,虽不及姬璇舞奔放欢快,却有一种清缓的媚态。遥遥看去,只见羽淑妃未易衫服,迎着乐声翩然起舞。我这才明白羽淑妃何以有勇气让公主起舞,即使公主在伯庸国以善舞闻名,也未能到如此媚态天成的境地。殿内众人自然是如痴如醉,我忽觉自己像个丑角,心怀妄念却不自知。   “琉璃姑娘。”有人叫我。   来人是赫连泽身边的近侍宫女素琴,她手中拿着一对耳坠。“这对琉璃耳坠是皇上赏的。”   我面向大殿谢恩,再从她手中接过。   她轻笑,“你有福泽,日后可别忘了我。”   那日后,并没有起什么别样的波澜。我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望,独处时常常失神。公主什么也没说,我虽尽心做着自己的事,相处时却愈发地难堪。那对琉璃耳坠则被我压在箱底,时常想起,却不敢拿出来看。   一日与一日等长。赫连泽时而会来云泽宫,却也不见特别的宠溺。   无事时,我便在殿外闲走,满园飞花,亦有别趣。一日顺着一条小道,我竟走到了一处花园。   这条小路我从未走过,亦不知这是何地。转过假山,忽见几行侍卫拥着赫连泽在一张石案上写字。   我正想抽身回去,御侍已看见我,向我走来。   “奴婢奉云妃之命采摘玉兰作花浴,不小心走岔了,还请多担待。”   御侍缓了缓神色,道:“既然是云妃之命,你就先回去吧,记住不要再乱闯。”   我行了一礼,正要回去,忽听赫连泽唤道,“琉璃,过来。”   我有些惊惶,定了定神向他走去。却见石案上铺着一张十几尺长的宣纸,上面画着描了一半的假山。假山的缝隙中却透出一方绢帕,我一惊,原来我在假山后时就被发现了。   我登时红了脸,对一旁立着的内臣道,“公公方才为何不提醒奴婢?”   内臣道:“奴才正猜假山后是哪位娘娘,却不想是姑娘。”   赫连泽笑着在画上又添了几笔,我愈发局促,福下身想要告退。他却忽然弃了笔,看着我道,“她若是如你这般就好了。”   我不明所以,却见他已看向远处,目光缥缈地仿佛没有温度。   曲中有泪意不明。我回到云泽宫,却见公主独自站在殿外。   我有些怯怯。“公主。”   她的眼神聚拢了些,“你把赫连泽叫来。”   “现在?”   “是。”   “但皇上在御花园作画。”   “不管。”她一顿,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奴婢,”我缓缓低下身去。   她瞅着我,直要把我的心看透。   “好,去罢。”   我恍恍惚惚地又向御花园走去,这次没敢走小路,而是顺着殿宇循规而至。侍卫看见我去而复返都有些惊讶。我对刚才与我说话的那名侍卫道:“云妃求见皇上。”   侍卫看了看四周,问,“云妃不在吗?”   “云妃在云泽宫。”   侍卫审视了我两眼,上前几步,对赫连泽道:“云妃请皇上移驾云泽宫。”   赫连泽转头看见我,我垂下眼。他点点头,命侍卫收了画。   “从没有人敢叫朕。”他道。   “总有破例的时候。”我道。   他却一笑。他的心情很好,毕竟这是几个月来公主第一次主动找他。不管他在心里如何看待公主,被人轻视总不好受。临去时,他把画送给我,我猜不透他的意思,却只能捧着画一路“招摇”。   公主坐在紫藤花架下煮茗。   他定住了。公主虽未抬头,却早已听闻响动,命宫女添上一张竹椅。   茶水缓缓流入杯中,细流清音、仿佛清澈。然而再怎么美妙的景致,也比不上伊人素手。   “退下吧。”他道。   “是。”宫女们一一离开,我对上公主的眼,不由一惊,“皇上!”   “退下吧,琉璃。”公主道。   我回到房中,将画一寸寸展开。只见假山已经画完,又添上了几处阁宇。毕竟是随手之作,画面称不上精美,阁宇因是远景,只见得轮廓,那座假山竟是一半细致入微,一半只得其形。   我有些怔愣,神思却流转地飞快,忽然回忆起到赭□□的前日,公主在马车上的自语。   “若一日,茗淡香浅罢尘心。”   她自来把品茗看得极高,又为何会以品茗下饵?我的心中愈发不安。当即将画用锦布包好,和琉璃耳坠放在一处。走了几步,不禁又回身锁上门。   赫连泽却已经离去。我走入殿宇,但见公主坐在窗边,微赫的发丝洒满哀伤。我正要说话,她却猛地将腕上的玉镯扯下,掷在地上。玉石向碰,“砰”地一阵乱响。我浑身一震,她厉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殿内一片死寂。我跪在她身前,没有辩解、没有怨,只是与她一般的沉默。或许,我早在等待这一天,等到这一天,她再也无法容忍,让我死,或者离开。   她急促地喘着气,我几乎听得见她的心跳。   她说,“从明日起,你到外殿侍候吧。”    ☆、五、世景随烟不堪心   外殿并无许多事务,旁人猜不透公主的意思,都不敢与我相交。我一下子闲下来,一日比一日空寂。宫人相传,赫连泽犯了心疾,我虽知因由,却只能默然。   默然,而至漠然。   我进入了人生的一个深谷,再没有比这更无望更冷寂的了,我远离了光芒,给自己绝了念,却犹嫌不够,仿佛要把心也一同剜去。枫叶由绿转红,云泽宫中的花已开始凋谢。就在这时,却传来消息:公主被革了妃位,贬为昭媛。   我走人寝殿,公主已经入睡,颊上竟然有泪痕。   “公主。”我轻声道。   她慢慢睁开眼,看见是我,便坐起身来。   “你知道了?”   我帮她裹紧被子。“是。”   她垂眸,“为何还要来?”   我不语。   “想要答案?”   “是。”   “你坐下吧。”   我在床边坐下,她向里挪了挪,跟着也把我带进帐子。她放下被子,我除了鞋,躺在她身侧。   她深深呼了口气。   “父皇把我送到这儿,不是为了和赭□□结盟。伯庸原属支离国,几十代人千丝万缕的关系,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斩断?早在二十年前,伯庸就与支离国定下了瓜分赭□□西面疆土的计划。也就是从那时起,伯庸开始向赭□□进贡。”   赭□□皇城靠近东北,西面防守较弱,大抵也有不把伯庸国看在眼里的意思。公主继续道:“我的母妃原是素华殿的宫女。两国结盟的那一年,她因难产死去,我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我一生下来就被封为长公主,母妃也被追封为贵人。别人都道父皇对母妃有情,哪知这世间没有平白无故的好。”   难怪她总是忧伤,对从前燕国主的宠爱不放在心上,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缓了缓,接着道:“父皇原想让我嫁入赭□□,获得后宫调度之权。这看似只是宫闱之事,却可以暗中操纵朝堂。然而赭□□先国主死的早,赫连泽少年当政。赫连泽没有子嗣,宗室子弟却多有野心。他一死,赭□□必将陷入内乱。伯庸国小,迟早会被侵占,倒不如乘乱扩大疆域,或许还可以得与另三国并势。父皇便改了主意,教我取得信任后杀之。支离国得了好处,自然乐意,而歧幽国早已忧心赭□□的壮大,要么坐山观虎口,要么乘势攻打赭□□北疆。”   “赫连泽难道不知道吗?”我不禁疑惑。   她苦笑道,“他怎会不知。他不仅容我进宫,还大大方方地写上云泽宫,摆出一副宠溺的样子,分明是让父皇疑心我与他另有盟约。只怕,他早就成竹在胸。”   “那他的心疾?”   “是假的。”   鲜血涌上,在喉间翻腾。我所在的世间,在一瞬间逆转;我所熟悉的事物,在一瞬间远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河岸那头道:“我们将会怎样?”   她一手撑着头,看着我,“我说过,唤着你,就好像唤着从前的自己。你知道什么是琉璃吗?”   琉璃易碎人空老。我心头一痛。   她叹了口气。“琉璃是看得清的繁华、握得住的泡影。”她的神情像极了末筠住持说起云游时的样子,我虽然不能明白,却也觉得哀伤。   我又问:“为什么是泡影?”   她却不答。“我一生已经毁了,过些日,你就出宫吧。”   我凝视着她,脑海中飘过零星的碎片——那些曾在我身边的、离我而去的或是死去的人,那些曾经拥有的、淡忘的、流失的事。   “也许,他是爱你的。他几乎因你而死,却只是贬低你的封号。”我劝服着她,亦劝服着自己,“或许,他是爱你的。”   “爱?”她轻轻咀嚼着这个字,“不。当他有了解药,即使饮鸩也只是一个过场。他的心岂能为人所有?”   “为什么不愿意相信?相信他,他能够保你平安。”   “不能把自己交到别人手里,当你相信了一个人,就离背叛不远了。”她淡淡反驳,“你知道了真相,还是倾慕他吗?”   我一惊,她却已移开视线,“如果是命,我不会再阻拦你。当然,如果你愿意出宫,就把所有的事都忘记吧。”   第二天,我却被传召到了天心宫。   汉白玉的台阶,一步步铺上高台。作为皇宫的主殿,显得格外高大。穿过几次回廊,便到了天心宫的侧殿,也是赫连泽处理政务的地方。   第一次,不含任何羞怯悲喜地来见他。也许是公主的话警醒了我,也许是庄严肃穆的氛围感染了我。当我向赫连泽行礼时,竟觉眼前这人,除了能主宰生杀大权外,与我再没有关联了。   “皇上。”   赫连泽缓缓踱到我身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我垂下头。   “平身。”   “谢皇上。”   “昭媛最近在做什么?”   “回皇上。昭媛上午读书,下午刺绣。别的时间,只在云泽宫内散步。”   “朕没见过她刺绣。”   “奴婢不敢欺瞒皇上。”   “有绣品吗?”   “奴婢不知。”   他冷哼一声,听不出有多生气,倒有些嘲弄的意思。又问:“在读什么书?”   “史书。”   “她心气倒高。”   “也读诗词。”我补充道。   他看了看我,“你也是伯庸人?”   “是。”   “可有想家?”   “奴婢跟随昭媛,不曾想家。”   他不以为然,“那昭媛呢?”   我想了想,答道:“伯庸是旧国,昭媛自然思念。但对于昭媛,那儿已不算是家了。”   他却似只听见了前半句,“昭媛才进宫了半年,就开始想家,往后可如何?”   我有些惊讶他话语的迂回,只下意识接话,“思念是人之常情。但是昭媛已是赭□□人,纵然思乡,也不会擅自离开。”   “她当然不敢离开。”他转过眼,盯着我,“昭媛可曾与伯庸通信?”   不及细想,我立时跪伏在地,信誓旦旦地道:“昭媛不会背国,请皇上明鉴。”   他似早已料到我的反应,退后几步,安坐在椅上。“你当知道,朕是一国之君,欺瞒朕的人会有什么后果。”   “皇上是一国之主,公主是奴婢之主。公主不敢欺瞒皇上,奴婢不敢欺瞒公主。”   他迟迟不唤我起来,目光冷冷地从我的头上扫过。   “你倒是忠心得很。”   良久,他道:“朕想知道你还能忠心多久。”    ☆、六、梦在心头泪无垠   我没有说谎,公主果真是在刺绣,只是绣的是衣,刺的是心。地上薄薄地洒着剪断的丝线,风一吹,便蜷缩成一团。   她抬起眼,“回来了?”   我蹲下身收拢丝线,一根一根地捋顺。   “怎么?”   “什么时候可以出宫?”   她微微一笑,“刚才你在外边转圈的时候,我已经差人去办了。”   “要快些。”   她停了针,“三天,这是最快的时间了。”   看她恍若无事,我奇道:“你不问我皇上说了什么?”   “他已疑心我,无非是那些话吧。”   我握紧拳,在她身前跪下,“无论伯庸国让你做什么,保护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这些日子,请千万不要再与伯庸国联系了。”   她正色将我扶起,“我知你心意。可是身在局中,就算前方是死,也不能退缩。”   我愈发忧虑,“这是与虎谋皮。”   外殿忽然一阵喧哗,不一会儿,只见赫连泽身边的内臣走了近来。   内臣先向公主行礼。公主道:“公公请起,不知有何事?”   内臣直起身,看了看我,我不禁瑟缩了一下。内臣道:“纪琉璃接旨。”   我的耳中一阵乱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几乎要喊出“你怎知我姓纪”的话。内臣展开圣旨。   “琉璃。”公主轻唤。   我浑浑然跪下。   内臣高声道:“纪氏琉璃,甚得朕意,礼封更衣,赐琉色宫。”   秋意已经深了,所谓凋零,不过一夜之间。人生是一梦与一梦的交叠,以为醒来,却只不过醉得更深。   过了冬,我就十九岁。光阴勾勒出一寸寸年轮,人生有多少个十九?又有多少人未老先衰?不论是娘的心如死灰,还是末筠的强颜自饰,还是公主的忧伤度日,都在预示着我的结局——那必也如寒烟萧索落叶孤寂,渐渐任自己毁去。   我没有与公主告别,也不知她日后会怎样看待我。一夕直教生死别,三日凭它一生休。我再也无法回去。于是想起公主的话——如果是命,我不会再阻拦你。我想,那是因为一切已无法挽回,所以放弃了罢。   就像希望从未存在。   自有人为我收拾东西,接了圣旨出来,便见肩舆停在外边。   “娘娘,请上路吧。”抬肩舆的内监尖声喊道。   不祥原来这么快就应验,我不禁莞尔,又问自己:你所走的何尝不是一条死路?   繁华很快就将一切思绪吞噬干净。宫里总不缺花花草草,也总不缺玉器珍玩。肩舆停下,耸立在我眼前的是一座华光四射的殿宇,乍看比云泽宫还要气派雍容。而我竟只是更衣。   而我竟然是更衣。我莫名地笑了。   “琉色宫”三字兀然在目,宫名依旧是他所取,大概是指琉璃的色泽。我拾级而上,里面涌出一列宫女,大概是刚调来,面上多有些忐忑。   “娘娘。”   “起来吧。”我道。   涵裂十二年,天干在壬,地支在未。腊月的夜里,一直飘着细雨,偶尔夹杂着些雪丝,也很快就溶化。我裹紧裘衣登上轿子,一路晃悠悠到了明心宫。   赫连泽站在廊下,宫女们敛声静立,仿佛凝固在画中。我走出轿子,便有宫女持伞送我进内殿。走上台阶时我回望了一眼,只见赫连泽还在廊下站着,仿佛在等谁。寂寥再次漫入内心,我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宫女一一垂下头。   内臣道:“娘娘先安寝吧。”   我和衣卧在床沿,以便从纱帐的缝隙中看见外面。我抓紧锦被,心里更加惶然,我所孜孜以求的仿佛就近在咫尺,又似乎,与我向背而去。也不知等了多久,只听外面宫女私语,蜡烛便被熄灭。我陷入无以复加的黑暗当中,没有人再来过问我,仿佛我和手中的锦被没有区别。   卧榻很宽,我想他不会来了,便向里侧靠了些。我松开手,却用双臂将锦被抱得更紧,仿佛从哪里可以求取到柔软的安慰。屋子里烧着地龙,我开始流汗,仿佛身在炉中。那满宫的宫女,我却不能指使,甚至连我自己也是不属于我的。当我想到了淅淅沥沥的雨,那清凉而又凄冷的夜,泪又流出来。一滴一滴、尔后一串一串,好不容易泪干,却已夜过大半。   不知何时,我竟睡着了。   不知从何处响起更声,硬生生地敲着,也不知要到何处去。我在梦里低泣,累了,便睡在昏黄的月光下。身下是柔软的,手一摸,却是细沙。我竟是在海滩上,有人正向我走来……   眼被什么盖住,我一下子惊醒,想要坐起身。熏香在暗处燃烧,一层一层的香浪向我涌来。我被按住,却不能惊呼。   温热的气息缭绕在我的唇边,缓缓印下。   “琉璃。”   宛若情人的呓语。    ☆、七、夜凉花影浸疏星   琉色宫中的日子极为平淡,除了几个近侍的宫女,再见不到别人。我不敢到别的园里去,只令人搬些盆栽放在屋里,侍弄着打发日子。   虽然,我还会想起公主。她那么淡的一个人,分别之后,却有许多事情可以回想。那些等着看主仆反目的人大概会失望了。公主一次都没有来见我,也不知是看淡了还是本不在意。或许,我与她都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愿贸然捅破这层窗户纸。然而无论我们如何作想,事情都已经面目全非。   “娘娘。”宫女在殿外迭声道。   “进来吧。”   闲着无事,起来的也愈发晚了。任着宫女摆弄,身子却愈发慵懒。宫女开始帮我梳理发鬓。我不习惯高鬓,因而总教宫女梳得低垂些。   “这样不好。”细绢走过来,打散鬓发。梳发的宫女一怔,便垂着头退出殿外。细绢道:“出身怎样并不打紧,羽淑妃本也不过是庶出。谁人不知娘娘如今最受宠爱,又何必隐忍?”   细绢已经二十五岁了,过阵子就可以放出宫,因而言行都不比新人那般顾忌。我任她换了发鬓,倦意却更浓了,想要再睡会儿,然而看了看好不容易梳起的发鬓,终究忍住。   殿内早就燃起了地龙,虽然温暖,却觉得分外窒闷,又教宫女开了窗户,只爽快了一忽儿,便有冷风挟卷而来。窗户被适时地关上。   “娘娘,纪中丞求见。”   撤去屏风,我只令人挂上珠帘。这样的距离,平易而疏远,正是一个妃子对外臣所应有的。隔着珠帘,可以看见他绛兰色的衣袍。他的身子缓缓伏下,诸般心绪,化作了寥寥二字。“娘娘。”   我不知该怎样称呼他。细绢替我道:“中丞请起。”他抬起头,接着起身在一旁的高凳上坐下。   “为何要来?”我问。   他答得从容。“当年的事娘娘不知其中因由,怨我也是意料之中。”   “什么因由?”我紧追不舍。   “娘娘可知祁王之乱?”   曾听人说,二十年前祁王私通支离国,想要□□,被满门抄斩。我凝视着他,他道:“你娘是祁王幺女。”   “你休弃她时,她已经在你身边待了八年。”   “这八年我并不知情。”他斩钉截铁地答道。   “好一个不知情。”   “时势所迫,人奈其何?”他振振有词地道。   我站起身来,又坐下。宫女走近来,我把一块帕子放在锦盘上。   “这是娘的遗物,你且看看。”   恩怨休,   凉夜欺霜重。   早岁不识人易改,   空教堇色弃雍容。   心死泪何辜。   帕子上的墨色浅了,我用线又绣了一遍。他看得很快,不知有没有明白。   帕子重被放在锦盘上。“她是主动请辞的。”他道。   “她懂得付出,你却不懂得挽留。难道你能否认不是你逼得她如此的吗?难道那休书不是你亲笔所为?”   他有些愕然地看着我。   “不管你要做什么,流色已经死了。”我挥了挥衣袖,示意宫女送他出去。   “娘娘。”细绢忽然道,“从前的恩怨不过旧梦,大人已是中丞,何不让他助您一臂之力?”   我轻笑:“当年他能抛下我娘,现在又能背弃伯庸。我还能相信他吗?”   “不。”细绢道,“娘娘需要的不是信任,而是交换。”   我垂首思忖。细绢撩开珠帘,琉璃珠子叮叮当当作响。我向前走去,细绢又道:“中丞大人要的不过是外戚之实,娘娘也正需要强势的后盾。即使娘娘不在乎这些,难道忍心让别人中伤您的母亲吗?”   我霎时停步,看向她的眼。“你怎么知道?”   或许是当久了宫妃,也学得了那高高在上的气势。细绢退后一步,道:“没什么藏得住的,或许,奴婢与娘娘现在的对话,已一字不漏地落入了他人的耳中。”   “要怎样……”半晌,我道。   细绢道:“只需让中丞大人在祠堂里设一个亡妻的牌位,或者,在寺庙也可以。这样娘娘就是名正言顺的谪女。”   “谁会相信?”   “真真假假。只要挑不出大错,谁又在乎呢?”   何以天下为?兴亡裂,掌中事。何以为天下?恩怨平,势隽永。   墨迹未干,人却已离开。我披衣起来,走到窗前。赫连泽离开时已燃起宫灯,在蜿蜒的长廊上,一盏盏延伸开来。   细绢手中托着件外衫,道:“下面贡上来五匹织锦,皇上命给娘娘做这件衣裳。”   “五匹织锦做一件衣裳,是与谁说笑呢?”   细绢道:“羽淑妃也得了些。”   我点了点头,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娘娘难道忘了?”她有些吃惊,“皇上说过要为娘娘庆生。”   说笑罢了。我微微有些不悦,却依然穿上锦服。这时宫女送来赫连泽刚写的字,问,“娘娘。这些要装裱吗?”   “不用。和从前的收在一起。”   宫女有些不甘地道:“羽淑妃宫里就挂了好些,连位分最低的慧答应那儿都挂着几张。”   “皇上随手写的东西,你们还当真了。收起来吧。”   宫女退下后,我走到后殿望着一个盆景出神,正恍惚时听到细微的脚步声。我打起精神道:“皇上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带你去看戏。”   “什么戏?”   “去过便知。”   他看了看我,又命人取来狐裘。“颜色太艳了。”我道。   “艳些好。”   本以为太早,到了清歌殿,才见别的妃嫔早已候在那儿。赫连泽自然在主座上坐下,身旁还有一个座位,我本以为是羽淑妃的,却见她早已落座。   “坐吧。”赫连泽道。   我点了点头,上前先向羽淑妃行礼,再向公主行礼。   “妹妹请起。”公主淡淡道。   我按捺内心的失落,又向余人一一见礼。   赫连泽含笑看着我落座,道:“今儿是你生辰,你倒是先与她们见礼。”   我道:“这是应该的。”   赫连泽从内臣手中拿过一个锦盒,锦盒内是一支长钗。细绢帮我插上,发鬓一下子沉重许多。   他看着我道:“果然相配。”   我垂下头。另一边,戏已开唱许久。   台上依依呀呀地唱着,台下各自心思轮转。不一会儿,便听羽淑妃恹恹道,“不过是些俗曲罢了。今儿是更衣生辰,皇上怎可拿这些搪塞她?”   “寿星都没有说不好,姐姐倒先嚷嚷起来了。” 说话的是茗妃。   赫连泽假意认真起来,“淑妃想听什么?”   “听说云妃的舞是一绝,先前未能得见,不知今日可否赏脸?”   好厉害的淑妃,我心中一惊。今日是我的生辰,公主又怎能跳舞为从前的侍女祝寿?   赫连泽却道:“云妃以为如何?”   公主施施然起身,“妹妹过生,姐姐理当表一份心意,再者也可全了淑妃姐姐的好心。”   羽淑妃娇笑道:“不知妹妹要跳什么舞?”   “意阑卿。”    ☆、八、倾国倾城难素看   惊世云妃舞,多情君王笙。舞乐相和,仿若一体,真意真如,前生铸定。   当尾声奏响时,我不禁惊叹,世间怎会有这般美的舞。   过了会儿,公主回到座上,细绢便道:“娘娘可知意阑卿是何人所作?”   “是谁?”   “一百多年前,中土除了支离、赭石、歧幽外还有延刹、后蝶二国。延刹有个邵侯,喜爱收藏美姬,在他的美姬中有一位舞者叫做如卿。当时还有一位著名的乐师叫做慕酩,但他有一个怪脾气,不遇知音不奏乐。慕酩游历到延刹,邵侯便请他为如卿的舞作曲,慕酩要求先见一见如卿。如卿本就极通音律,二人相见恨晚。慕酩因此在侯府客居三年,三年间,慕酩为如卿作了许多曲,并为她写下舞谱。邵侯察知端弥,便宛转地下了逐客令。二人不舍分离,便决心一同离开侯府。为避人耳目,他们决定乘船,哪知在相顾山遇上江潮,船被撕成几段。慕酩尽力将如卿推上岸,自己却被水浪冲走,如卿在悲愤之下投水自尽。”   “意阑卿就是慕酩在侯府所作?”我问。   “不是。”细绢解释道,“君涟河有一条支流通往镜海。其实慕酩没有被淹死,而是漂流到了镜海上的一座小岛边,被渔人救起来。镜海在舜泽的西南面,那座小岛因靠近舜泽,海面风浪诡谲多变,慕酩几番想要乘舟回流到君涟河,但都无功而返。三十岁时,他在岛上娶了妻,却过得不甚如意。到晚年,他愈发沉湎于回忆,才写下了意阑卿。”   “意阑卿又是如何传到赭石的呢?”   “这已经是涵裂七年的事了。”   涵裂七年是我到伯庸王宫的第二年,我突然想起那年王宫里来了一位年轻的乐师。只是那时我还在外殿伺候,没有机会看到宫中的宴会。记得有一回去送宫灯,路过清漪宫,听见里面传来婉转的歌声。我提着宫灯静立了许久,不知怎么灯忽然灭了,我慌忙回身换灯,还挨了好一顿训斥。后来有宫女告诉我,这首歌正是那位乐师所作。   我示意细绢继续说,她果然道:“涵裂七年,慕酩的后人来到中土。他也是位乐师,声名很盛。他在伯庸当了宫廷乐师,意阑卿先是他传给云妃,才流传开去的。这些娘娘应该知道的比奴婢清楚。”   公主以善舞闻名,不知其中有几分那乐师的心力。我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来,便问,“那乐师叫什么?”   “讳名薄日慕音。”   “讳名?”   “他在伯庸待了三年便辞官而去,别国想招募他,却了无踪迹,想来是逝世了。”   “或许他已回到岛上?”   细绢淡淡一笑,“他所得罪的人足以让他出宫后死千百次了。”   这一天我早已料到。公主获宠,赫连泽一连几月都宿在云泽宫。除了内心残留的伤感,我也没什么想不通的。公主曾通过我向赫连泽示弱,赫连泽也想通过我试探公主,我从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左右命运,只好一日日暗数这一天的到来。   夏日将尽,却依然繁花似锦,其妍丽多姿,比盛夏还胜三分。赫连泽与公主在御花园漫步、在赏心殿听曲、在萦月湖乘舟。我料到了这一天的开始,却没有料到这一天的结束。   羽淑妃小产,公主获罪。   仿若横空一击,繁华顿如飞屑。隔着窗棱看着公主,只见她捂住脸,悲伤几乎要漫出来。我想要安慰她,却只能尴尬地站在一旁。我曾经羡慕她所拥有的一切,然而命运告诉我,恩情只不过是女子的一厢情愿。我听见她低语,“慕音……”   薄日慕音。这大概是她曾爱过至少依恋过的人吧。然而,她又是为了什么放弃了他,留在了这个肮脏的宫廷?当她难过的时候,她就像一个小孩子,拼命地赌气,拼命地伤害自己,难道她还希望赫连泽在伤害她之后能够施与一点抚慰?   我说不出。   琉璃易碎,美眷常新。宫中的兴衰,向来如此。   低矮的宫墙,却隔开了尘世。锦衣玉食的生活,却挽不回二字伤心。宫门吱吱嘎嘎,在我身后合拢。我想要载停留一会儿,内臣催促道:“快走吧。”   当我走出云泽宫,我不禁再次回望。仿佛半身锦绣都已锁入那小小宫门里,渐渐腐朽、消散。失去希冀并不总是惨痛的,至少可以不再留恋迟疑。   辇车飞快地向琉色宫行去,直至看到踏上大殿,我的心才安定些,仿佛那身锦衣又重新穿在我身上。痛苦还未结束,我立刻便感触到一股靡废的气息。我看向周遭的宫女,一名留守殿内的宫女怯怯地告诉我:外殿宫女兰依承了宠,赫连泽刚刚离开。   我没有多问,只让人给那宫女安排宿处。我无法在殿内再呆下去,走到台阶上,吸气,抬头,只见天色真正阴沉下来。我正想感怀,陡然一串清脆的笑声,从琉色宫外朗朗传来。   “妹妹。”羽淑妃一袭青绿长裙袅袅而至,她的容颜愈发娇美,宛若荷叶里衬着一朵莲花。我牵起一线笑容,迎了上去。   羽淑妃道:“下月初八是皇上生辰,妹妹可准备好礼物?”   我怎会还记得这个?微微一惊,便温顺地答道:“琉璃什么也不懂,还请姐姐指教一二。”   我不知何时竟与她可以这般热络,她携了我的手步入正殿,我向后一让,她便坐在正座上。   宫女端来果品,她捻起一只冬枣,忽然“咦”了一声。“那个宫女呢?”   原是为了这事,我恍然,内心却愈发悲凉。我敛住心绪,道:“姐姐说的可是兰依?”   她点点头。我道:“她休息去了,姐姐可是要见她?”   “你竟没有管教?”她佯装惊诧。   “都是宫里人,有什么可管教的?”我愈加不耐。   她兀自喋喋不休:“这些个宫女大都是蹬鼻子上眼,你不看着,保不定哪一天就被她陷害。别说自己身陷囹圄,单看她那大摇大摆的样子就要不得。你说她得意给谁看?是也不是?”   她的声音在我耳边旋转,它刺破了那些完美的巧合,我的心一下子跌落到谷底。我觉得我快要疯了,想拍桌子,把一切喧烦都阻断。   她絮絮道:“我失去了一个孩子,她却好好地撇清罪责。妹妹若肯帮我,就在皇上生辰那日把元凶找出,如此又可还了你公主清白。岂不皆大欢喜?”   她的眼中恨意闪现,我提不起力气,眼见她蓝色鸢尾花染的指甲向我戳来。那一刹,我想到墓地里腾越的鬼火,闪烁着凄诡的光芒。   我不禁喃喃:“不是我。”   “什么不是?”她凑近了些。   我按住心口,忽地吐出一口血。   我梦见公主走到我床前。我欣喜万分:“皇上让你出来了?”   她的眼里写满惊异与不可置信,“真的是你?”   我急忙起身,拉住她的手,“你是知道我的,我怎么会害你?”   手却空了,我急得一身汗。那锦被被我掀到地上,脚踩上去,愈发飘遥。接着便听到小孩子的哭声,我探进帐里,只见从深处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是你!”他紧瞅着我道。   我从不知这么小的孩子也能说话,只见他跳下床,直直地穿过窗棱。我追上去,却见窗外一片漆黑。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   呼吸又回来了,我睁开眼,却见我双手向上伸着,左手拽着纱帐,亏得细绢按着,才没将纱帐扯下。细绢见我不再使力,便把我的手塞回被中,又帮我擦了擦额上的汗。   我侧过脸看着细绢,只见她虽做着温柔的事,眼里却是一片冰凉。她收回帕子,我也平复了呼吸,忍不住问:“你听命于谁?”   我知道我这样问很不理智,毕竟在面子上她从来对我无微不至。她也被我乍然的问话惊了一下,道:“娘娘为何这么问?”   我道:“你这般帮着我,除了我能够受益,还有一个便是我父亲。我本不该怀疑。但你几番替他说话,且对我的弱点了如指掌。我想过,羽淑妃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到伯庸查我的身世。你又是从何处知道我娘呢?”   惊讶之色渐渐消失,她站起身,俯视着榻上的我。“娘娘不必多问。你想要得到那人宠爱的私心,已经足以使你与我同罪了。”    ☆、九、一轮飞镜又重磨   宫女各自守在殿内,我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一面觉得孤独,一面又巴望着所有人都离开。赫连泽一连几日都宿在羽淑妃宫中,我喘了口气,却又被掀了牌子。   在清歌殿独坐许久,照例是先歇息。一更时我只是有些不安,却不知一等等道了二更、三更。内臣们一遍一遍地传着赫连泽还在处理政务,我虽然不信,却也无法。第二日回到琉色殿,才知赫连泽去了偏殿的兰依那儿。   众人都知我被宣到清歌殿,结果却是赫连泽特意到琉色殿临幸兰依。我没有露出丝毫不满,倒是兰依诚惶诚恐地来请罪。兰依走后,果然羽淑妃又来了。   我正准备午憩,听见她来,便闭目躺下。她吃了闭门羹,竟然没有声张。我没有心思再捉摸她的感受,她走后我又睡了会儿,因无法入眠,便让宫女请了太医来。   自然是无病的,便教太医开了个体虚的方子。晚上又有内臣宣我,我让宫女说了我的“病症”,内臣支吾两声,便离开了。我解了外袍,宫女开始替我梳理发鬓,忽听一阵沉闷的脚步声,我站起身,发鬓还为系好,披散一肩。   “怎么?不愿去清歌殿?”赫连泽在我面前站定。   “今日身体不好,所以……”   他冷笑一声,“不去也行,委屈你在偏殿呆一宿。”   我有些愕然,却见兰依由宫女引着,怯怯地走近来。我全身都在颤抖,却不得不尽力自持。   “好。臣妾这就走。”   我听到他在讪笑,却强作不知。走了几步,忽然被大力拉住,动弹不得。我抬眼看他,不禁怒道:“放开。”他又是一笑,却一下子把我拥进怀里。   “皇上?”   他将我置于榻上,却只是审视着我的脸。我透过他的肩看向外面,朦胧间听见兰依委屈地唤了声“皇上”,便立刻被宫女带走。   “琉璃。”忽然一声轻叹。   我不禁望向他,却见他已回复了蔑视的神色。   “你自己要留下,怪不得别人。”他慢慢地靠近我,仿佛像要凌迟我的心。我猛然惊醒,他失去了羽淑妃的孩子,怕是把算在了我头上。骨骼还在“咯咯”作响,疼痛不堪时我却想起今晨细绢云淡风轻的脸。她道:“皇上要对伯庸用兵,正是缺少理由。我们把谋害皇嗣的罪名推在云妃上,皇上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为难娘娘?”   尖利的指甲向外横着,我不能伤害他,只能任他伤害我,即使他认为这是我应得的报应。烛火不知何时灭了,我剧烈地喘息着,他却犹嫌不足,将我向内扯拽。我正要惊呼,他却将我放下。   “不要恨我。”他的手抚上我含泪的眼,“不要恨我,琉璃。”   谁才是失去最多的那一个?   我醒来时已经是午膳时间,殿内烧着熏香,浓郁而绯艳。细绢守在我身边,见我醒来,向我道:“恭喜娘娘被封为昭容。”   我的眼珠动了动,瞧见她手中的圣旨。“要去谢恩吗?”我问。   “不用。皇上吩咐让娘娘好好歇息。”   我又睡了会儿,醒来时细绢不在身边,我便召了另一名宫女问话。果不出我所料,父亲被擢升为辅政大臣,身兼西伐监军。宫女犹豫了会儿,又道:“云妃因谋害皇嗣被贬为昭媛,现在明心宫问罪。”   我无颜去见公主,也无法和别人平心交流。我永远都忘不了细绢俯视我时的眼神,仿佛我只是个低贱的秽物。我剧烈地呼吸着,仿佛下一刻就是死亡,然而当我平静下来,死亡又是那么遥遥无期。   我屏退众人,独自呆在内殿。我害怕见到生人,即使只是陌生的宫女。我的神思总离我而去,又不经意地飘落在我所熟悉的角落。我不禁想起赫连泽,我那样地盼望着他,像是失了根的藤蔓,只能依恋着他。这种热烈我从未有过。   我想要在他的眼里,映出一个完完整整的我。   宫女都是识得眼色的,见到细绢失去我的信任,便时常与我说些“诚心”的话。一日晚,我正无眠,值宿的宫女劝道:“娘娘是为昭媛伤心吧。”   “怎么?”   “娘娘是个重情分的人,但是昭媛从前虽然待娘娘好,得宠时也没真正帮着娘娘什么。说起来,许多妃嫔都允诺过让身边的宫女出宫,又有几个兑现过呢?昭媛是伯庸的公主,且不说明里的人,暗中的人只怕更多。哪里会这么赶巧?”   我的目光凌厉起来,她垂头恭顺地道:“奴婢只是为娘娘不公。昭媛分明已是待罪之身,奴婢前日赶到明心宫,却发现皇上还为昭媛设了座。娘娘想想,谋害皇嗣,多大的罪啊,昭媛却几乎毫发未伤……”   “来人!”我厉声打断她的话,“把她拖出去!”    ☆、十、早收灯火谢残云   涵裂十三年冬,送走了一场又一场大雪,接着送走了出征伯庸的大军。听说融雪及冰块阻塞了官道以致大军粮草运送困难,赫连泽忙得焦头烂额,也再没有心思理会宫中杂事。各宫也都安生了些,因又裁减用度,显得更加沉闷。   心有芥蒂,还不如不见。我几次走到云泽宫都在门前折返,来来回回,走着走着,便习惯了叹息。   开春的时候,细绢被放出宫。她没有家,便去了我父亲府上。过去的事我已不想再追究。宫里的非妃嫔中,羽淑妃重获圣宠,据说是慰藉她死去的孩子,也算是“因祸得福”。   涵裂十四年二月,传来伯庸都城城破的消息。   我原还在惊讶支离国没有出兵,现在想来,支离国元国主大概也乐见其成。由于祖上的关系,支离国不便用武力夺取伯庸,但倘若伯庸已归属赭石,就没有禁忌了。赫连泽想来也深知这一点,攻下伯庸都城后便不再急进,而是转而巩固边防稳定民心。另一方面,支离国打着救助伯庸的名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了伯庸西方的大片疆域。伯庸一明一暗,原与两国都订立了盟约,却不料正被两国瓜分。城破前夕,伯庸国燕国主逃入宦廷山,山有长谷,内屯兵马。而宦廷山两侧则是支离赭石二国军营,各自相望。   借着胜仗的喜气,宫里重又恢复了生机,嫔妃们即使各式珠宝插戴满身也无需顾忌。赫连泽心情大好,便在捷报传来的三日后设立晚宴。令我想不到的是,当我磨磨蹭蹭地到达清歌殿,却发现公主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位上。   她似乎憔悴了些,然而脂粉遮着,也不甚明晰。她因贬为昭媛而坐在我下首,我与她对视一眼,她收回目光拿起茶盏,我也急忙落座。   这次算是大宴,不能辞谢。我才知宫中原有这么多嫔妃。赫连泽右侧的自然是豫霞宫的羽淑妃,左侧是境明宫的茗妃,其次是我和公主,再次是紫堇宫的林修容,之后还有贵人、美人、宝林数十人。酒过三巡,羽淑妃提议击鼓传花。赫连泽欣然道:“好,朕来喊停。”说着真的转过身。   赫连泽的优点是不必要的时候绝不揭穿别人的小算盘。羽淑妃十分高兴,想来早已准备好才艺,别的嫔妃们也热络起来。宫女折了枝晚梅,去了旁枝交给羽淑妃。鼓声响起,第一个传到的是李美人,她唱了首小令,虽谈不上至美,但在这么短时间内能拿出手已经很不容易。第二个传到的是茗妃赵雅茗,她的名字虽然风雅,却是武官之后,毫无悬念地耍了一套剑舞。鼓声再次响起,眼看着就要传到我,却在我伸手时戛然而止。我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公主握着梅花站起来。   赫连泽转过身来看着公主,介于他所背转的方向有铜台反光,我几乎怀疑他是有意要传给公主,然而他若真有意,也不该传了这许久才轮到正主。   公主面不改色地走到大殿中央,行礼。赫连泽道:“不如再舞一次意阑卿?”   “是。”   公主手捧梅花,掖了掖裙摆,便是几个飞旋。舞到侍酒宫女身前,抛了梅花却从托盘中擒过一盅酒。那样洒脱的姿态令人不觉眼中一亮,寂寞而温柔的曲声伴着她举手投足间的风情。我向赫连泽看去,果见他一瞬不瞬地追随着她的身影。我的心一下一下地跳着,不知何处传来嫔妃私语声,“昭媛要柳暗花明了。”   末了,公主来到赫连泽面前,将那盅酒高高地举起。众人都以为她要给赫连泽敬酒,赫连泽也伸出手去接。指尖向触的一刹,公主却猛地一甩手,那盅酒便一滴不露地洒在赫连泽脸上。继而一声脆响,酒杯击落下地。   当晚,赫连泽宿在了云泽宫。我端着酒杯在庭院里站了会儿,便见细绢出现在我面前。   我几乎要回到当初始为更衣那会儿,细绢向我走来,却不自称奴婢,只道:“大人命我传话。”   我慢慢地将酒饮下。“什么事?”   “请娘娘明日务必将赫连泽留在琉色宫。”   “明日?整日?”   “是。”她说着拿出一个纸包,“这是迷药。一次用完,纸包也要烧掉。”   我冷笑,“父亲大人又要做什么?”   “三天前伯庸开始反击,大约明晨赫连泽就会受到战报。只要赫连泽迟一天增兵,伯庸就多一分胜算。”   “伯庸原是有意兵败的吧。”   “置之死地而后生。若不是为了取信赫连泽,大人又怎会做他国之臣?”   我看了看纸包,并不去接。“在赭□□,我至少是昭容,一旦事发,我便什么都失去了。我又何必与你们一道?”   细绢没料到我会反抗,沉声道:“谋逆的是昭容娘娘你的父亲,娘娘一位可以保得住你的荣华富贵么?”   我的目光划过她的脸庞,“无论我答不答应,你都只能是白忙活一场。赫连泽在云泽宫,或许昭媛可以帮你办到。”   细绢道:“公主是不会顺从赫连泽的,相比之下,赫连泽在琉色宫更易放松警惕。”   我笑道:“都子时了,你再说公主不愿留下赫连泽,不是自欺欺人吗?”   细绢不理会我的嘲讽,道:“公主其实不留恋伯庸,她母妃死得早,燕国主再怎么宠爱也只对她略比对其他公主强些,值得眷恋的情分寥寥无几。公主不恨赫连泽,她怨的只是赫连泽利用她。她一面不会顺从赫连泽,一面也不会伤害赫连泽。”   “你又怎么料定我会?”我轻笑,“况且……我怎知这是迷药还是□□?”   忽听一阵喧哗,细绢变了脸色,飞快地将迷药塞到我手里,隐匿在黑夜当中。我刚把迷药塞回袖中,便见赫连泽大步向我走来。可是,我只看得见他的步伐,却看不清他的脸,我也不知在他淡漠的眼中又存留下我怎样的身影。走近了些,大概他看见我独自拿着酒杯,脚步迟疑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我迎上去。“皇上怎么这时候来?”   “去看看琉璃。”   “什么?”我有些怔愣,好一会儿没明白他话中所指。   他看了看我,似乎清醒了些,“去云泽宫,昭媛有点事。”   话音刚落,我便道:“臣妾现在便去。皇上倦了,先进去歇会儿。”   他略略应了声,便步入寝殿。一边的宫女道:“皇上似乎饮了酒,要奴婢准备醒酒汤吗?”   赫连泽没有喝酒,我十分明白,却也明见他的醉态。我道:“不用醒酒汤。你去沏盏茶,就用昨日内务府刚发的那盒茶叶,沏好了先给我瞧瞧。”   宫女有些不解,还是依言行事。过了会儿,茶便端来。“放这儿吧。”我道。   “是。”   宫女去后,我撕开纸包将迷药尽数倒入。看着纸包在火焰中慢慢燃尽,我在心里道:只此一次,若他不喝,那便是天亡伯庸,怪不得我。瓷杯色泽润白,茶水显得十分清透。我唤回刚才的宫女,教她把茶送进寝殿。不一会儿,她便回来。我瞥了一眼,茶杯是空的。   我道:“备辇,去云泽宫。”    ☆、十一、相对凄凄犹恨语   这个尘世,除了自己,谁都不能责备。想要解救自己,却越陷越深。我想要逃出琉色宫,逃出所有预定的鲜血与凄惶。然而,一宫过去又一宫。尽管情感在喧嚣着,不愿踏入云泽宫,理智已经为我做出了选择。   令我庆幸的是,辇车善解人意地慢。我在黑暗中流连了许久,终于看到了那片灯火通明。云泽宫的宫女道:“娘娘把自己关在云泽寝殿,没有人能够靠近。”   “我让宫女退下,一个人慢慢步入寝殿。寝殿里是漆黑的,我如同再次来到无羁的荒野。一步一步,我感觉公主的气息越来越浓,我知道那属于忧伤,不觉间,它已将我全身笼罩。   我挑起珠帘。   “出去。”她声如断玉,“除非镜海生尘,永不再见。”   又是哪一个镜海?又是哪一个誓言?我由惊,到喜,到喜极而泣。他到底把她逼上了绝路。赫连泽或许会认为她会原谅他,但我知道,无论如何,他都等不到与她执手的那一天了。犹记在云泽宫中,他为她执梳沐发;犹记在清歌殿里,他为她吹笙和舞;犹记合欢帐里,枕前发尽千般愿。我记起那一声琉璃,婉转缠绵,柔情如梦。   他一声声唤着。是我,却是她。   是我,却是她。   我莞尔而笑,继续向她走近。只见她正一动不动地坐在浴桶里,线条僵硬如绷紧的弦。   “不是他。”我轻声道。   她转过脸来。我看见她满面泪痕,不禁又轻笑一声。   她移开视线,“他去你宫里呢?”   “对。”我开心地道,“而且他已经吃下了我私藏的断肠□□。”   “你哪来的□□?”她一惊。   我“坦然”道:“还不是燕国主给公主您的□□?别问我怎么取到的,反正等赫连泽死了,你我都得死。”   她站起身来,身体毫无掩蔽地暴露在我眼前。她的身上不满青紫的瘀痕。我心中一滞,几乎要如过去一般替她披上浴巾。我克制住这种冲动,靠近她,轻佻地一笑。   终于,她的眼神中显出几分迷惑。“你恨他?为什么?”   我轻笑:“你难道不恨?”   “琉璃!”   “不要这样叫我!”我忽然抬高声音,怒气喷涌而出,“你明明什么都可以拥有,却假装推拒。明明你一个退让,就可以让他捧在手心,又有什么可怨?只是你不想要!只是你不想要!”   “你明理一点。”她也抬高了声音,“若是退让能让我心里好受,我为什么不?你看看我身上的伤痕,我心里也苦啊……”   “你可知道在你被禁足的时候,他也曾同样对我?”我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只是,那不是爱,只是恨。唯一的温情,只有一声,只有一声‘琉璃’!”   我哭得肝肠寸断,这些日蓄积的委屈、怨恨也一齐释放出来。我从未大声与公主说话,我也从未在人前流泪,但我忍不住了,我只知我痛苦得要死,恨不得早早解脱。   她的面色渐渐惨白。半晌,喃喃,“他竟然是——”   “他竟然是真的爱你。你细细想来,你被禁足的时候,衣食上可曾受过半点亏待?甚至在给你定罪时还特意为你设了座椅。当在酒宴上,看见他细细凝视着你。我便知道,那颗虚伪的琉璃已经碎了。潋云,潋云,凤敛烟云。流色,流色,蒲柳之色。我这一生,不过是误入朱门,任人欺侮罢了。”   凝睇苦思君,忧思不解眠。   青丝若成雪,飞霜落枕前。   情意空萦系,彷徨无人怜。   相守是虚言,不守心空念。   水已经凉了。她默默穿戴好,将发丝捋成一缕。我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道:“可惜,他已经死了。”   她抬起眼,空空地完全看不出情绪。“你料错了一点。从前赫连泽来我宫中时,我便时常惶恐有一天我不得不亲手将他毒死。所以我用太医的养生丸替换了□□。如果我没有猜错,他该是睡着了。”   我霎时愕然。只听她道:“走吧。”   我们二人一前一后出了云泽宫。天还未亮,便有宫女提着灯笼跟在身后。   公主没说乘辇,我也没提。走到琉色宫时已经快到辰时。   望着琉色宫洞开的宫门,她居然问我,“你要进去吗?”   “当然。”   她便挽着我的手一起步入内殿,有内臣守在殿外,看见我们如见救星。   “娘娘,皇上该早朝了。”   她道:“皇上昨日宿醉,不上朝了。”又道:“云泽宫里有一封批好的奏折,传下去吧。”   内臣离开后,我便让宫女们退下。再去看她时,只见她脸上浮现一抹柔而美的光泽。   “怎么?”   她回我以一笑。   赫连泽果然还睡着,不知这迷药能否使他昏睡一整天。如果公主这时回云泽宫,便会发现她的□□还躺在原来的地方。   我甚至不知道燕王真的给了她□□,但是又何须知道呢?   公主站在床前,凝视了赫连泽好会儿,而后慢慢地俯下身,把手伸入他的衣襟。   “你要做什么?”我不禁惊呼。   她从赫连泽怀里拿出一个令牌,问:“我要出宫,你跟不跟我走?”   “啊?”   她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点了点头。   我们乘轿出宫门,竟有马车在外面等我们。公主先上车,待我走进时,竟发现细绢和我父亲都在马车内。   “臣纪厷善恭候公主多时。”   “好。快些吧。”   父亲的衣袖擦过我,他没有看我,挑帘去了车外。细绢则拿出两套民间女子的衣衫让我们换上。这时马车已经驶动,不知是不是父亲在赶车。然而我很快就失望了,一位短衫打扮的暗卫占据了车夫的位置,父亲只是坐在一旁。   马车没有直接前往伯庸,而是先向北行。我坐在车里,索性什么也不问,任他们决断。过了两天,便传来伯庸国业已收复大半失地的消息,父亲十分高兴,竟提出让我们在客栈休息一晚。   哪知我们刚歇下,便有一只信鸽飞进房里。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我与公主、细绢住在一处,细绢披衣起身,把信取出递给公主。公主打开信,对我道:“赫连泽醒了。”   我一怔,诧异地问:“他不是早该醒了吗?”   公主道:“你是不是给他吃了迷药?”   我点头,“是这样。”   公主有些嘲弄地一笑,“我也给他吃了。”   细绢道:“既然这样,公主为何要拒绝用我给的迷药?”   公主道:“我只是不想被人逼着做事。”    ☆、十二、山高天远烟水寒   春日,阳光照进扶云阁,次第展开的琉璃珠串折射出空灵而美艳的色彩。年轻的男子向座上的少女辞行,留下还未传授的舞谱——意阑卿。   女子的目光慢慢抬起,明亮而忧伤。   “先生的家在哪儿?”   “在薄日。鄙陋之地,想必公主是不知道的。”   “很远吗?”   “是,从君涟河到镜海就需半月时间。薄日在镜海当中,能否到达还要靠机缘。”   “那么,先生要小心了。”   “是。慕音离乡五年,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看看了。”   女子站起身,“你留下你最珍贵的舞谱,我无法用等价的事物回报,只能让人护送先生平安回乡。”   “多谢。不过送到君涟河口就行了,后面的路,已不是人力能左右的。”   “是这样。如果你不能回来,请记住,我叫琉璃。”   “醒醒,琉璃。”   我抬起头,朦朦胧胧地看见烛光在眼前闪耀。细绢解释道:“我在奏折中仿写赫连泽的字迹下令退兵,他大概已经下令追捕我们。我们不能耽搁了。”   我看向房间另一边,只见公主端坐在梳妆台前梳洗。我回味那个梦,不禁怀疑是梦神把梦托错了人。然而不及细想,便被细绢的冷语打断。“你该不会想被抓回宫吧。”   我慌忙起身。   草草用了些饭食,便又登上马车。接着一连行了七日,到了酉城,又被人盯住。公主的神色十分凝重,我想问她是否后悔离开赫连泽,终是住了口。想来赫连泽也是不能忍受背叛的,相见只是又添一重痛苦。因为先前的争执,我与公主的关系十分微妙,而她似乎也回复到无悲无喜的状态,整日都是一般面容。   到晚间,细绢提议道:“我们分两路吧。”   赵琦——即是那暗卫——一直苦于摆脱不了追捕,听此欣然赞同。我与公主都不会武,自然不能在一起。他们商量了一会儿,决定让我与父亲一路,公主、细绢、赵琦一路,最后在相顾山东面的寮城外会合。乘着夜市未收,赵琦去集市里购置了一辆半旧的马车。因为公主的肤色较白,我便在脸上扑了层粉,戴上一支宫制的钗子。两辆马车行到一条巷子里停下,公主与细绢坐上新买的马车,依旧由赵琦驾驶。我看了看父亲,他始终不发一言,拉起缰绳便上路了。   这一路既短暂又漫长。短暂是因为时常有人跟踪,需要疾驶快行。漫长是因为身前的这一个人,明明欠我许多,却从来一副鄙薄我的样子。我愈发地压抑,却不能呼喊。白日里总是发呆,夜里依旧不能入眠。父亲却仿佛铁打的,即使不眠不休地赶路,也不见他有多疲惫。一路上,一人帘外,一人帘内,谁也不愿见到谁。又过了十日,我实在受不住,便道:“纪大人,还有多久能到达相顾山?”   他不回头。“五日。”   我愈发地恨他。   平静总是短暂的,我怀疑跟踪我们的人故意把我们把绝路上赶。他们没有理由追了我们一路,还没有押解我们的能力。我的恐慌与日俱增,窒闷的空气教我喘不过气,就好像敌人还未收网,网里的猎物便先闷死了。   六日后,我们终于到达相顾山。   走下马车,我长长地呼了口气。然而更严峻的事实摆在我们面前:公主一路还没有到。   他们走的是近路,按说会比我们快许多。然而到处都没有找到约定的暗号,只能推测他们路上耽搁了。父亲不断地踱着步,好似这样能缓解内心的不安。在焦虑中又过了一日,父亲让我在河边等着,自己解下车上的马飞驰而去。   我取下发上的宫钗,微微叹了口气。我知道假扮公主不足以掩人耳目,但我也没有劝阻。我开始害怕,害怕我会在公主的阴影里过一辈子,一辈子望着幸福而不能到达。   晚上父亲便回来了,他撩开车帘,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瞬。“赵琦死了。”   “细绢呢?”   “不知道。”   公主是他们拼了命也会守护的人,我忽然没那么担忧了。河边有些寒冷,偶尔有路人经过,好心地问我们是否需要指路。父亲谢绝了他们的好意,便也进马车内坐着。马车头对着君涟河,我们一人看西,一人看东。过了好会儿,父亲道:“你睡会儿吧。”   我这时倒有些宁愿在赭石宫里,至少顶着昭容的身份,他不敢这般轻蔑地与我说话。   “不用。”我道。   他出去的那会儿其实我已经小憩过。他把我一个人丢在马车上,大约也有舍弃我的意思,因此我也不想再顾及追捕。他见我拒绝,也没说什么。我察觉出他的困倦,但他绝不会让我替他守夜,我也绝不会主动提出。马车里陷入沉默。   大半夜过去,西边升起下弦月。我忽然听见一阵水声,抬眼看去,只见一只小船从上游漂下。父亲慌忙跳下马车,我跟着下去,只见苍茫夜幕中,渐渐现出一名女子的形影。   待小船近了,父亲飞身踏上小船,接过公主手中的船桨。   “细绢死了。”公主的眼空芒无力。   父亲将船靠岸停下,我从车里拿下包裹。   父亲道:“只用带食物和银两。”   我不得不回身把多余的东西塞回车里。河边很是空旷,竟无一块大些的石头暂系缆绳。父亲看着我放好包裹,便把缆绳交给我,“凭你有多少力气,都给我死死握住。”   我心中一惊,却见他雷厉风行地把马头赶向水面,狠狠一抽鞭。马在哀嚎见跌入河里,父亲又狠抽几下,只见整个马车都被带入水中。他回头见我还在扯着缆绳,便道,“好了,上去吧。”父亲划动船桨,我与公主坐在中间。公主还是怔怔的,看着我,忽然道:“琉璃不是在掌心把玩的。”   我正在惊异,一阵浪猛地掀起,船翻了。    ☆、十三、一声秋雁从今去   珠泪落双颊,罗袖终不干。   旧梦常寻忆,戚戚难返还。   试问扁舟子,归去又何妨?   滔滔奈何水,恩怨往如流。   父亲奋力攀上岸,再把公主也拽上去,他正解着湿透的外袍,忽然睹见我还在水中挣扎。他将外袍拿在手上,竟又跳下去。   我从没游过水,因而格外恐惧。看着他们已经上岸,绝望地想我果然是要死的。忽然一张袍子向我漂来,我慌忙扑上前抓住。然而袍子又怎能承受住我的重量?我下沉得更快,眼看着双手都要浸没在河里,突有一只手拽过我的胳膊,逆着汹涌的水流,把我朝岸边拖去。   我在水雾朦胧间睁开眼,看见眼前之人,不由十分惊讶。父亲沉着脸,将我推上岸。他的身子还在水里,便靠在岸边喘气。我下意识地想要拉他,却浑身提不起力气。他看着我嗤笑一下,想是看不起我的无能。我叫了叫公主,她没有回答,似乎昏过去了。   对面岸边喧哗更盛。父亲轻叹:“赫连泽会来救你们,我不能落入他手里,你们好自为之。”   我一惊,脱口叫道:“父亲!”   他瞥了我一眼,道:“我不是你父亲。”说着一松手,便被水流挟卷而去。水流很大,一忽儿便把他吞没,我低呼几声,怔怔地落下一滴泪来。   风浪渐渐平静,河面转而沉寂。唯听对岸兵士吆喝着,想要把木筏放入水中。我倾过身去,右手抓住水里的一个漂浮物。再一看,竟然是我娘的帕子。离宫时走得匆忙,根本没来得及收拾东西,那么这张帕子,又是在谁手中?   娘的话又回荡在耳畔——琉璃易碎人空老,记住,不要相信。我来不及问她不要相信什么,然而我一直以为我是明白的。   手里还抓着帕子,心空得厉害。恍惚间却听见“嘤咛”一声,公主从昏迷中醒来。   我抬起头,公主撑起半个身子,问,“这是哪儿?”   “相顾山。”我看了看河面,只见兵士的木筏已划到一半。我动了动身子,发现已没那么无力,坐起身道:“赫连泽来了。”   仿佛正为印证我的话,对面传来一声绵长的呼喊。   “琉璃——”   公主闭上眼,再睁开,眼珠上的雾薄薄的,又沁入眼眶深处。“太晚了。”她喃喃道,“太晚了。”   她站起身来,艰难地朝山林深处走去,没走两步,便又摔在地上。我勉强跟上去扶起她,“没有用。我们即使逃到山里,也会被抓回来。”   “这里如果是相顾山,那么……”   她甩开我的手,继续向前。   “你在找什么?”   她不回答,我只能跟着她。我开始怨恨我对她的那份依恋与不舍,然而离开她,我又会怎么样呢?走了会儿,只见丛林中透出几块支起的石块。脚踩着碎石向前,眼前现出一座荒败了的坟墓。   公主蹲下身看着墓碑,我只看见墓碑上端写着:卲侯府如夫人如卿之墓。   公主的双唇开始颤抖,“是天意啊。”她道。   如卿只是舞姬,如夫人的封号大概是死后追封的。我没有时间细想,回望江面,只见木筏又近了些。我心中焦急,却见她如同失了魂般,抱着那墓碑不放。   “琉璃——”撕心裂肺的呼喊在山谷间回荡。   她听见这声,却没有回头,反而更加用力地推着墓碑。幸而墓碑没入土中的部分已经因年岁松动,她这么狠狠地一推,墓碑便倒坍在地。   “你——”我颤抖着双唇,“这样对死人不敬。”   她的目光向我逼来,“难道要让如卿永远困在邵侯府的阴影下?”   我虽然感慨如卿的遭遇,却不能理解她对如卿之事的狂热。只见她拼命地把墓碑向河边推去,终于在兵士上岸前将墓碑推入水中。就在这一霎,我原以为将折返的她却忽然扑入水中,河水掀起一股浪,她抱住墓碑,消失在水中。   水纹荡漾。   醒来时我已在木筏上,向对岸看去,只见赫连泽怔怔地望着这边,不知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水面。我忽然有些明白。人说墓碑是灵魂的引石,失去墓碑,灵魂便找不到安息的处所,但是如卿应该是欣喜的,因为这只是邵侯府为她强加的穴。她该从那幽深的棺椁间起来,顺着流水,去追寻生前未能到达的地方。   就像帘幕已慢慢合拢,台上的人都走了,只等我来谢幕。如卿从邵侯府的重负中解脱,公主从赫连泽的爱恨中解脱,又有什么留给我,等待我的又是什么?身上盖着兵士的外袍,我站起来,向身后看去。   一声,一声,声声是生生的离别。我仿佛还能看见那失去墓碑的坟堆,我想象着那背对夕阳的苍凉。然而,日升了,天空中铺开一片恢宏的朝霞,赤红中嵌着鎏金溢彩,那是我所未见的决绝的希望。   ——要喷涌而出。   赫连泽怔怔地望着,呢喃出两声不成调的“琉璃”。一场幻梦,三载芳庭,我想,她是带着爱离去的,也正是这爱,使她选择了死亡。谁在低叹?谁在沉吟?我站起身,遮住赫连泽飘渺的视线。   “她是附在你身上吗?”赫连泽一字一字道。   他看向我的脸,我没有和往常一样垂下头,他的视线穿过瞳孔扎在我心上,我和他都仿佛清醒了些。   “琉璃已碎。皇上。”我淡然道,“琉璃已碎,不亦太迟?”   他叹了一声,被转过身,“我不愿再逼你,你选择吧。”   “我只要这张木筏。”   “好。”   我看了看木筏上的兵士,“你们都下去吧。”   我解下袍子还给兵士,他们向我行礼后便一一跳到岸上。我又让他们松了缆绳,木筏失去依托,延水向下漂去。   我真的远去了。   水面又起波涛,木筏很快就倾倒。冰凉的水渗进眼里、耳里,拼命地撞击着,挤压着。我忽然看见一个身影,轻灵地游到我身前。   “公主?”   “流色。”她微笑着轻唤。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本名,我不知她是怎么知道的,却如着了魔般,怔怔向她望去。波涛都被隔在世外,只见她的眼越来越晶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改名吗?”   “为什么?”   “琉璃,是宿命啊。把破碎还给我,那是我本该承受的。就像如卿爱过邵侯,这又怎么能忍受呢?这又怎么能忍受呢?”   “公主?”   她握住我的手,“去那个地方吧。”   我心中十分不解,她却松开手,身子向后一仰,便沉没在更深处。寒冷再次笼罩了我,却有什么将我拖起。新鲜的空气让我喜不自禁,我越飘越远,恍惚间,看到她回来,在我耳边轻语。“妹妹。那个以琉璃作摇篮的孩子是我的骨血。切记,切记。”   这一声呼唤不是宫妃间的相称,而是那么轻,那么柔。我不禁微笑,她却又离开了我。   相对共凄凄,为欢待几时?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生活,再也不会也这样决绝的告别。碎琉璃,为谁心?   我似乎昏睡过去,醒来依然在水里。但这不是君涟河,君涟河没有这般宽广的水流、雄浑的气魄。是镜海,我想,是镜海。忽然,眼前飘起彩蝶,我睁大双眼,却见是衣上的刺绣。女子穿着水蓝色的舞裙,翩然而至。   “一百二十年,终于归去了。”   “你是谁?”我顿时醒悟,“你是如卿?”   她浅笑道:“一花三叶,一梦三身,阿棠早行,吾今亦去。如今只剩你了。”   “你说什么?”我不禁问,“你,我,娘,公主,分明是四个人。怎么是三叶、三身?”   “果真是个糊涂的。”如卿笑道,“她原叫琉璃,为了躲避宿命改名作潋云。你原不叫琉璃,却因为阿棠的死改名琉璃。如今她带着琉璃之名逝去,正是解了那破碎的宿命。从今往后,你即是她,她即是你。又有何分辨?更何况,你本是她,她本是你?”   “这怎么可能?我与公主,根本是云泥之别。”我打断如卿的话。   “使你们有云泥之别的,是命运,而不是你们本身。不可否认,生来优雅高贵,便引入注目。这样的人,是有被爱的资格的。但是,被爱着的她,和未被爱着的你,心底都是同样的。眼下歧途不过是命运的两种假设,你们终究会合二为一。”   意阑卿,意阑卿,   卿意阑珊。   杯酒何必说?且共为欢。   意阑卿,意阑卿,   卿意阑珊。   前尘且如梦,回首枉然。   我恍惚间听见歌声,如卿却不见了。耳畔响起了许多字句,或浓或淡地晕染开来。我仰面朝天,心也越来越远,我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她们不是与我相隔,而是走进我心里去。   路上有许多游鱼,不知为什么,都没有伤害我。我在镜海又漂泊了七日,终于被救起。    ☆、尾声:合一   低矮的房子,简陋的桌椅,朴素当中,却十分干净整洁。屋子的主人是一位寡妇,我原先称她薄日夫人,后来亲近些了,就直称夫人。夫人有一个儿子,叫作薄日慕音,是他将我从镜海中救起。   “小娘子好些没?”   “已经好多了。”   夫人推门进来,审视着我的脸色道:“你只是饿久了,所以恢复得快。不过在镜海漂流这么久,能够活着也算是万幸了。”   “这些日麻烦夫人了。”   我看着夫人和善纯朴的面容,不禁从心底涌起一股暖意。收起夫人为我准备的衣服,我道:“一直没见到恩公,心中实在不安,不知能否当面致谢。”   夫人道:“他在指导孩子们弹琴,所以只能晚上见到。你也不必不安,他能救你也当是做了件善事积德。”   “这里是在镜海边上吗?”   “是。这里三面被镜海环绕,北面是舜泽。那里有许多野兽,记得尽量不要往北走。”   “多谢夫人提醒。”   “你不必这么客气。还有,你不用叫慕音恩公,你若不好意思叫他名字,不如就和这里人一样称他先生吧。”   “这里有族长吗?”   “薄日以乐为尊。因为先祖是乐师,技艺最高的人便可担任族长。”   “恩公,嗯……先生是族长?”   “他原本是,只是后来出了些事,眼睛……”   “怎么?”   “你难道没看出来?他是看不见的。”   明河在天,月色皎洁,空灵之中,宁静恬美。   水声细语,珠光泠泠,千帆过尽,了然无羁。   公主,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吗?冥冥之中,你又在指引我什么呢?   我一步步走向沙滩,怅望难言。猝尔一阵海风吹来,忽见茫茫镜海当中,远远地显现出一点晶透的亮光。那亮光随着海水漂向岸边,我睁大双目,只见一个红唇白肤的婴孩赤条条地睡卧在琉璃做的摇篮里。   衣裙被海水打湿,我抱起那个婴孩,琉璃摇篮却一下子散成一串串珠子,如沉石般落入海中。“潋云,潋云。”我朝着海面呼喊,却唯有阵阵海浪,如若在絮絮应答。   这是公主和赫连泽的孩子吧,不知道他将来会怎样。我拥抱着他,他也偎依着我,仿佛我们本是亲人。   “是什么?”   我回过头,看见薄日慕音向我走来。我道:“镜海里漂来个孩子,你……”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是吗?”他却微笑着伸出手。我牵起婴孩的小手,搭在他的手心上。   “是个婴孩呢。”   “嗯。”我看着他还穿着白日的衣衫,奇道,“这么晚,先生怎么还没睡?”   他有些腼腆地一笑,“调弦的时候在案上睡着了,方才醒来。”   “是么?先生该是这些时候太累了。”   “这些日有你帮忙,已经好多了。我想,”他显露出疑惑的神情,“我方才做了个梦,梦见了些以前的事。”   “什么事?”   “我在中土当乐官时的事。”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先生,只是太过鲁莽。”   “你问吧。”   “先生的眼睛,为什么会不好呢?”   他思忖了会儿,道:“我虽从中土回来,心中还时常想念。到了第二年,便有意再赴中土看看。我出海了三次,都以失败告终。然而那时不愿放弃,第四次出海时被碎石伤了眼。”   “先生是要去中土寻人吗?”   “是的。”他微微一叹,“其实在不能出海的时候,我也常常站在海边。听着海浪的声音,心里想着,或许有一天,那个人会出现,就像你一样。”   “你怎么知道有人在海里呢?”   “听啊,万物俱有声。”他拢了拢衣袖,问,“婴孩睡着了吗?”   我低下头,正对上婴孩睁得大大的眼睛。“还没呢。”   “外面风大,先回屋让他好好睡一晚吧。”   “好。”   他走得很慢,我抱着婴孩跟在他身后,渐渐涌起一股温暖的眷恋。推门的一刹,他忽然转过身道:“海上琉璃碎时,便是过去结果之日。我梦见故人将孩子交付给我们,也把逝去的心愿交付给我们。”   我的心中一阵悸动,浅声道:“虽说逝去如飞鸿,谁知留下的不是过去的呢?”   薄日慕音的脸上显现出柔和的颜色,月光洒入他的眼中,这一刻,竟觉他的眸子明朗清亮。隔着婴孩,他竟能准确地握住我的双肩,“你知道,我等的那个人——”   “嗯?”   “她叫琉璃。”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